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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7章 醉太平(17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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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還有天外飛的事兒呢!這位娘娘從窯子院兒裏帶出來的毛病,睡不到太陽曬屁股就起不來床。王爺可是軍人習氣,天不亮就要習練弓馬的。說是每日裏起身,王爺全不許值夜的人進去伺候,自己摸著黑做賊似地溜出屋子,就為怕擾著人家睡懶覺。這才真真是‘賢小姐擁繡衾春睡方酣,玉釵橫寶髻偏烏雲亂挽。小姐,你好懶吶!’”那人引著《西廂》裏紅娘的唱詞吊了一把嗓子,咯咯直笑。

後一人跟著笑兩聲,又若有所思道:“所以你說,這出身到底當不當得數呢?一樣是土和著水,被拿在手裏玩弄的就是泥巴,有個人樣兒供在龕裏就成了菩薩。”

“敢情你這小蹄子是說王爺撿了塊爛泥巴,給自己捏了個菩薩供著?”

“嗳,我幾時這麽說了?我把你個爛嘴的!”

歡聲即起,歡聲即終——屋艙外,萃意邁了進來。

才聽那一句戲詞,萃意就已猜到這二人是誰,定是園中的伶僮。這些伶僮全是年少的小女娃兒,難免愛玩愛鬧些,看在萃意眼裏卻是戲子們天生的張揚放蕩,很是不喜歡,偏又見她們言語中竟對那姓段的賤女人頗有欽羨之意,豈不叫人大動肝火?

兩個小戲子見猛地走出個人來,再細細一看之下,嚇得直接就四肢著地,魂不附體,“萃意姑娘,萃意姑娘饒了我們吧,我們再不敢了!”

萃意拿手扶了扶發髻中的一支銀花釵,細長的鼻尖一聳,“都給我起來。”

午後的陽光淡如白紗,又隔了厚厚的兩層棉窗紙落入,更顯朦朧模糊。宜兩軒妝房的躺椅上鋪著灰鼠椅搭,幼煙侍立在椅前,青田在椅上裙帶半褪地橫臥著,手裏捏了本宋人所撰的《清波雜志》翻弄,正感倦乏,忽見萃意一邊一個擰了兩個小戲進來,將她們往地下重重一摜,“把你們剛才說的話再統統學一遍!”

青田和幼煙均是愕而無言,只聽著萃意連斥帶罵,那兩個女娃連訴帶哭,一炷香的時間才將整件事情說了個明白。青田不動聲色去到妝臺邊坐下,信手打描金彩繪的妝匣子中取一管螺子黛,“‘玩起來是泥巴,供起來是菩薩。’這話倒也有趣,是你們倆誰說的?”

“問你們話呢!”萃意厲喝一聲。

兩個女娃抽抽噎噎地相顧一番,其中一個把手在膝面上來回抹著,怯怯地舉目向上望一望,又趕緊耷拉下兩眼,“回、回娘娘的話,是、是我。”但聽得音色柔麗,吐字又慢,仿佛念道白似的。

正巧照花從另一頭進來,側目一望,驀地拍了個巴掌,“嗳,是你!娘娘,她就是那日唱《牡丹亭》杜麗娘的,我還說她眼睛生得出色呢。這是怎麽了?”

青田也不答她,只望著那小旦面露淺笑,“果然生得出色,一雙眼水靈靈的,卻是靦腆莊重,是個閨門旦的好樣子,唱得也是敲晶碎玉、香蘭泣露,小小年紀有這份功底,算是了不起了。”

“嗤——”

原本頗有慧眼識珠的喜色,青田這一下冷了臉,斜乜向一旁,“萃意,你笑什麽?”

萃意把腕上的一串珊瑚手釧擼上擼下地把玩著,游目他顧,“我那日不過推了照花一把,娘娘就對我疾言厲色,今天這兩個小賤坯膽敢出言汙辱王爺,娘娘卻同她們有說有笑。這,我就不明白了。”

“萃意!”幼煙在一旁出聲低叱。

青田微微地又笑了,“你的意思是批評我處事有欠公允?”

萃意也幹笑兩聲,“的確難以叫人心悅誠服。”

幼煙已急得汗流浹背,猛撼了萃意一把,“瞎說什麽,還不快跟娘娘賠禮?”

“沒關系,讓她說。”青田回臉對住了菱花大鏡,用黛子於眉尾極輕地掃兩下。她有天然的長眉逶迤,這一畫更添翠色,也便透出了更醒目的寒意。“那麽依萃意你的意思,該當如何開發這二人?”

“各打五十大板。”

“罪名是——?”

“犯上不敬。”

“好,傳我的話,把這兩個小戲子拉出去各打五十大板。”

兩個女孩連連叩首告饒,萃意大感意外間又得意地冷眼取樂,卻不妨青田淡然追加道:“萃意一般處置。”由不得她驚跳著喊起來:“憑什麽?”

青田扔開了手中一斛千金的眉黛,情態散漫地從鏡中瞟著萃意的倒影,“我在問話,你卻出言打斷當面頂撞,越俎代庖教我如何管教下人,這都不算‘犯上不敬’,什麽才算‘犯上不敬’?你自己定下來的處罰,我若不依了你,豈不又叫你說我‘處事不公’?”

又有誰“嗤嗤”幾聲,卻是跪在地下的兩個小旦邊抹著眼淚邊偷笑。萃意狠剜了她們一眼,覆恨恨地斜瞪著青田,“我算是看出來了,你就是有意袒護她們。”

臂上的一對老翠鐲玲玲相扣,青田擡高了右手,一下下拿指甲細剔著眉頭,“這話奇怪,我跟她們非親非故,做什麽要袒護她們?”

“那誰曉得?也許是——”萃意交抱住臂肘,一字一頓,“物、惜、其、類。”

“萃意!”幼煙幾乎是高嚷出來,完了就緊摁住自己的嘴巴。

青田也頓了一頓,接著徐緩地擰轉了上半身,黑眼仁中閃現出一對極亮的白點,“這個‘類’是什麽‘類’?我沒聽懂。幼煙你聽懂了,那就給我解釋解釋。”

幼煙急得直搓衣帶,口內不知支吾些什麽。倒是照花冷冷地細笑了一聲:“娘娘,這您怎麽反而不懂呢?她們是戲子,咱們是娼妓,自古娼優不分家嘛。”

“哦——”青田大為滿意地點點頭,“原來是這個意思。萃意,你是這個意思嗎?”

萃意也自忖太沖動了些,只是既已撕破臉,不得不仍硬邦邦地架著肩,似只冷冽的白瓷瓶,磕碎做千片以換得擲地有聲。“我並不敢有什麽意思,只是眼裏容不得沙子。”

青田瞧著萃意的驕傲模樣,不覺真怒攻心,這女人當然可以眼裏不容沙子,因為她不用活在殘酷到會把每一片花瓣都撕碎的風沙中,不用每天一睜眼就等待著被侮辱和被損害。這兩種青田早已受得夠夠的感覺,很不幸,萃意又讓她感受到了。

雙蝶戀花的軟緞鞋從地毯上無聲地踩過,青田走去到萃意面前,聲音冷得像一把冰碴子,“可這沙子已經進了你的眼,容不得,你就把這對勾人的大眼珠子——”她的手拂過她的臉,手指上的金鑲琉璃護甲冰漬漬地就停在了萃意的眼皮上,“自己摳出來扔了吧。”

萃意連駭帶氣,直瞪瞪的好半刻,驀然腳一跺旋身跑了出去。幼煙也跟著跺了下腳,“娘娘,我、我去罵她。萃意!萃意!”

青田眼梢都不動,只坐下來接過照花的奉茶,向仍跪在地下的兩名小戲正色道:“你們兩個背後妄議主子,本該一人一頓亂棍打死,姑且看你們年幼懵懂,又是初犯,先記下這個過,著一人罰俸半年。若有再犯,必不寬貸。”

小戲們深伏於地面,只知感激涕零地叩首。

青田刮了兩下蓋碗,呷上一口茶,“跪起來說話。”隨蔓延口頰的茶香,人也緩和了口氣,問那一臉鼻涕眼淚的小旦道:“你今年多大了?”

小旦先向同伴惶惑地望了望,“我,我十歲,啊不,十、十一了。”

“叫什麽?”

“奴婢叫秀官。”

“本名呢?”

“永鶯。”

“以後不唱戲了,跟在我身邊,你可樂意?”

小旦把一雙眼瞪得足足占掉了半張臉,灼灼地朝青田撲閃了好一陣,稚音明脆,“娘娘不哄我?”

青田笑笑道:“你名字裏這個‘永’字犯了先王妃的諱,得改個名。她叫照花,你就叫,嗯——,‘鶯枝’吧,好不好?”

小旦不意竟有這一番奇遇——被這戴著一手金護甲、整只手都是金手指的女菩薩點石成金!如誤闖進戲文裏,小小的臉龐散發出油彩的光華,端端正正納頭四拜,“鶯枝謝主子賜名。”

青田收了這樣一個乖覺的小心腹,亦感高興,神色方才泛出暖意,馬上又因遏然撞入的幼煙而轉寒。她把手朝其面前一豎,唇齒間有如潮湧出的厭惡和森冷,“幼煙,你不用跪,也不用求。我早知道萃意看不起我,我也不用她看得起我,我只是不願意眼皮子底下有個讓自己不舒服的人,相信你能理解。你轉告她,等王爺回來,叫她想個轍兒自己去說,回王府也好,隨她去哪兒也好,我是不要她了。”說到這兒又一頓,嘆口氣,“總之王爺絕不會從我嘴裏聽到萃意一絲半點兒的不是,也就是了。”

幼煙哽咽了起來,“娘娘您真是心懷寬廣,我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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